我记得,当时父亲被划成第六类右派,是最低的一等,降薪留用。今天看来,虽是相对较轻,又属错划,但其后果却是始料未及的。 在1966年开始的那场空前的浩劫中,父亲再一次受到巨大冲击。我们家多次被抄,地板、护壁被撬开,图书、财物被洗劫一空。父亲到湖北干校住牛棚,被剥夺一切政治权利,甚至读书的权利。父亲陷入了极度痛苦之中。 然而,就在这长达数十年的逆境中,父亲并没有颓丧。他热爱祖国的文学遗产,朝斯夕斯,克服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困难,最终取得了丰硕的研究成果。 父亲多年来苦心收藏的几万册书,在“文革”中,全部被抄走,他从此无书可读,这是他最大的苦恼。他很想去北京图书馆借阅古籍,但他那样的身份,连一张普通的借书证都办不来,何谈借阅珍贵的古籍 唐山大地震后,中科院地质研究所要收集我国历代地震资料。此前,他们曾让父亲翻译过《盐铁论》。这次又找到父亲。得到这个机会,父亲非常高兴,便天天到北图的柏林寺分部去翻阅古籍,常常中午也不回家吃饭。在查找地震资料外,父亲还借此机会,阅读了很多书,收集到其他许多资料,做成了卡片。我感觉,这是父亲心情较好的一段时间,因为他终于有资格到国家图书馆去看书了 然而,好景不长,地震资料的收集告一段落,父亲又无由去柏林寺读书了。后来,只好从我们学校图书馆借书。我记得曾借过《诸子集成》、《新唐书》等。但我们是普通中学,藏书有限,哪里能满足父亲的需要呢。 父亲读书,从来不绕过疑难问题。相反,他认为,发现问题,就是解决问题的开始。知难而进,锲而不舍,将未知变为已知,把答案写出来,一个新的研究成果便诞生了。读书要靠记忆,但哪里记得住许多。父亲便用写卡片的办法积累原始资料,以辅助记忆。“文革”前,父亲积累的卡片,已有上万张,动乱中,连同其他书籍物品,全部被抄走。后来,在清退财物时,退还的书籍还不足一万册。父亲还一心惦念着那上万张饱含心血的卡片,有关人员却“理直气壮”地说:“你的卡片我们一张也没要,都送到造纸厂去了。”父亲多年的积累,毁于一旦。在长期政治磨难中,在子女面前,一向默默忍受,从不表露感情的父亲,这时再也忍不住,眼泪夺眶而出。 父亲在湖北干校住牛棚劳改时,每天不是劳动,就是遭批斗或陪斗。那种日子之难捱,可想而知。但父亲的态度是你斗你的,我干我的。他仍是专心致志,重整旧业,从不打算改弦更张。每当人家要他交代问题的时候,他便枯坐不动,煞有介事,其实思想早已开了小差,去玄想在学术上没有解决的问题了。从干校回来后,我们发现他带回许多零散的纸头,甚至还有烟盒纸,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,旁人看不懂,原来这都是他在政治迫害的夹缝中,辛苦积累的宝贵材料。 父亲真的又开始重操旧业了。但那时,连生存的空间都很困难,哪里有著书立说的环境 “文革”一开始,我们全家被扫地出门,出版社让父亲迁至北新桥一处小院里。房间只有六平米,是名符其实的蜗居。屋里摆上一张双人床,一张书桌,便很挤了。冬天,再生上炉子,走动都很困难。那时,小妹、小弟还在上学,星期天只能轮流回家,和父母挤在一起住。小小的杂院,约有七八家人。人们在房前檐下生火做饭,孩子们在院里奔跑玩耍,院门外人声鼎沸,车马辚辚……在这不堪其扰的环境里,父亲安之若素,闹中取静,仍坚持清晨三四点钟起床,伏案工作。一个冬天的早晨,小妹贞白回到家,见房门紧闭,屋里没有灯光。要在平时,父亲早就起床在灯下工作了。惊异中,小妹猛力冲进门去,发现两位老人已中煤气昏迷过去。她赶快送他们到医院,许久才抢救过来。原来屋子太小,又不通风,才酿成危险。因为父亲未紧靠墙壁,症状稍轻一点,而母亲在较长的时间里,都显得神情迟滞。 (责任编辑:管理员) |